青城山色峨眉月:南怀瑾与四川的不了情

发布时间:2024-11-01 23:10:25 来源: sp20241101

  不知不觉间,南怀瑾先生已经离开我们11年了。

  先生长期精研国学,对西方文化亦有深刻理解,学贯中西,著作等身,在中西文化界享有巨大声望,是我素所敬仰的一代学者。更有幸的是,先生晚年曾邀我到太湖大学堂,为他整理口述史,创作《南怀瑾传》。直至先生辞世,我与先生共同度过了弥足珍贵的100天。

  先生与四川感情极深,早年受四川武侠小说作家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青城十九侠》影响甚大。1937年5月,先生为习飞剑,负笈来川。两年后,自任大小凉山垦殖公司总经理兼地方自卫团总指挥,屯垦戍边;其后又在宜宾办报,在“中央军校”担任教官,复入华西坝金陵大学研究社会福利学,以期服务社会大众。每逢假日闲暇,芒鞋竹杖遍游蜀中名山大川,拜师访友,并于1942年在都江堰市灵岩寺结识一代禅门宗匠袁焕仙,又入峨眉山大坪寺闭关阅读《大藏经》……至1947年离川,先生寓居四川长达10年之久。

  从先生的著述里和与先生的谈话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先生对四川那份特有的思念与牵挂。数十年过去了,四川人的幽默和仗义,川西坝子的宁静与富庶,灵岩寺的云烟和书声,青城山的剑侠与滑竿,朋友们的热心和真诚……一直鲜活在先生的记忆里。

  话中常带川音

  第一次和先生见面时,我本来有点胆怯和拘谨。谁曾想,当我听到“摆龙门阵”“格老子”“冲壳子”“龟儿子”“哥子”等四川方言从先生的谈话中脱口而出时,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先生的距离,我觉得先生特别亲切,仿佛家中慈爱的长辈。

  后来,在与先生的交谈中,我体会到先生受四川影响很大,包括方言。先生在四川生活了10年。这10年恰恰是他从19岁到29岁的时间段,正是最容易学习、接受和吸纳新生事物的年龄,比如语言。而且先生本人也喜欢四川话,他多次讲“四川话很有意思”。

  有一次,他谈到四川各行各业的行话,便以青城山抬滑竿的师傅报告路况为例。因为后面抬滑竿的师傅往往被滑竿挡住了视线,因此,前面抬滑竿的师傅就要随时报告路况。前面的师傅报一声:“天上一个亮。”后面的就说:“地下有个水凼凼。”意思就说前面路上有个水坑;前边的说:“左边立起大。”后边就回应:“让它不要说话。”意思是路边有一头牛;前边的说:“下下坡。”后边的就懂了:“慢慢梭。”意思是下坡时不能走得太快了,要慢慢儿地梭(移动)下去。

  这些方言,70多年过去了,先生都还记得。而且先生是个有心人,他专门买了一个大本子,将四川人常说的方言和歇后语记了满满一本子。有一天晚饭时,我无意中说了一句四川方言“耙耳朵”,众人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先生为大家作了解释,他笑着说:“‘耙’就是柔软的意思,说的是四川男人耳根子一点都不硬,最听老婆的话,所以称为‘耙耳朵’。大家要注意,这是一个褒义词哦,形容四川男人对老婆特别好。”先生风趣的语言引来一片笑声。

  舌尖常品川味

  川菜之名,众所周知。先生也非常爱吃川菜,用“情有独钟”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他在四川时,有很多老朋友都住在乡下,先生去看他们的时候。主人就动作麻利地从鸡圈里逮只鸡,到鱼塘里抓条鱼,到田边地角摘豆荚,拔青菜,在磨子上推豆花……一会儿工夫就弄出一桌非常可口的菜了。先生曾多次说:“你们不知道,四川菜那个好吃哦!这么多年了,我很想念川菜,那个吃起才叫过瘾哦!”

  而且,先生的舌头非常敏感,尝一口,便知是否正宗。先生在香港时,香港开有一家四川“官府菜”,名气大,价格贵,吃饭的人趋之若鹜,需要排长队等候。一学生得了一笔稿费便专门请“官府菜”的厨师上门做了一桌菜。先生兴高采烈地坐上桌子,把菜肴一一品尝后,说:“这根本就不是地道的川菜。”结果一问厨师才知道,他们也只是见过菜谱,并未学过,以为香港人不懂川菜,结果没想到遇到了与川味打了10年交道的先生。

  先生经常念叨的川菜有“回锅肉”“麻婆豆腐”“红油鸡块”“麻辣鸡丝”“豆瓣鲫鱼”“咸烧白”“龙眼肉”……他最常吃的是一道油炸花生米,很多时候的餐桌上都会有。而且有时候,先生还要带几颗花生米到他的工作室去慢慢吃。

  我去太湖大学堂之前,先生给我发短信,托我找一位川菜厨师,最好是蒲村(今四川省都江堰市蒲阳镇)会做家常菜的老太太,可惜未能如愿。后来,当大家知道我也会做一些川菜时,就对我说:“老师那么想念川菜,你就做一两个给老师尝尝吧!”尽管我点头答应,心里却压力山大,差点一夜未眠。

  第二天七点不到,我就起床买菜,结果仍有几样菜的原料没有买到。下午两点开始进厨房做青城山名菜“白果炖鸡”,一直忙到6点开饭,一共做了麻辣鸡丝、白果炖鸡、番茄炒蛋、火锅鱼、泡椒鸡杂、回锅肉、水煮肉片7道菜。先生吃过之后道:“今天这顿饭真是吃得太过瘾啦,好吃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口中常唱川剧

  先生在川时,除了参禅读书、访仙问道、坐茶馆、品美食之外,还喜欢看川剧。先生曾讲,当年成都的“三庆会”“进化社”“永乐班”“泰洪班”等都是名剧团,戏唱得真好。

  先生不仅爱看川剧,而且还会唱川剧。记得一天晚上,无意间谈到了“英雄”一词,先生说自从看了川剧后就不想再当英雄。那场戏里演的是3个山大王,说着,先生摇头晃脑地模仿第一个山大王唱道:“独坐深山闷悠悠,两眼盯着帽儿头。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是——”然后,先生自己帮腔:“除非是——豆花拌酱油。”他说:“你看四川人好幽默。怎么才能让英雄愁眉展,只需要有一碗豆花拌酱油就行了。”

  先生说,一出川剧让他悟到四川人幽默的哲学观,无论什么英雄豪杰,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吃饭。几十年过去了,先生居然还记得这些唱词,其记忆力让人佩服不已。

  其实,先生的老师袁焕仙也是一位川剧迷,而且还以《水浒传》中“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故事为原型,写了川剧剧本《醉后之光》。那天晚上,先生意犹未尽,又唱了《醉后之光》的一段:“佛座拈花余贝叶,樽前含笑看人头(哇)。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西风黄叶交乱,等闲吹过十二栏杆……”

  当时,虽然没有锣鼓伴奏、没有唱者帮腔,但先生轻闭双眼,面带微笑,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唱道:“琴剑埋光易,英雄寂寞难啊……”完全陶醉在川剧韵律里。

  心中常念川人

  先生曾经对我说:“四川的朋友是那么值得怀念,他们非常讲义气,真痛快、真耿直。他们讲的是:‘你哥子,我兄弟,你不吃,我怄气。’四川人说话爱骂人,但是你骂他,他也不会生气。”

  其实先生何尝不是如此,不是四川人,胜似四川人。离开四川后,先生再也没有回过四川,但是心中一直挂念着四川的老师和朋友。先生常说,在川十年,朋友遍蜀中。

  先生初入川时,曾经饿过肚子,没有饭吃。当时他寄住在一个庙里,庙里的和尚钱吉和他的母亲都是彭州人,母子俩供养了先生很长一段时间。先生很感谢这对母子,一直打听他们的消息。当时温江佛学院的印华法师也对先生甚好,先生一直怀念她,并写诗记之。

  1942年秋天,先生曾随老师袁焕仙闭关灵岩寺,该寺主持传西法师一直供养他们。我第一次见先生时,他听说我来自都江堰,马上就向我打听传西法师下落。当得知传西法师已于20世纪60年代去世,并有两三千人为他送行时,先生既伤感又高兴,他说:“他是我的老朋友,当年我在都江堰的灵岩山,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钱穆、冯友兰、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当时我们吃他,住他,我们也笑他,专门供养我们这一群文人。传西法师说,不管啦。我们都得到他的照顾,都欠他的情。”

  先生从峨眉大坪寺闭关下山后,住在五通桥张怀恕家里达半年之久,遍读《古今图书集成》。这一段时间对先生非常重要,后来先生也曾四处寻找张怀恕的下落。

  先生自己也讲,一生拜了一百多位老师,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在都江堰灵岩寺结识的袁焕仙。二人名虽师徒,情如父子。四川一别之后,先生无一时不惦念袁焕仙。曾多次通过各种渠道,打听老师下落。1985年,先生通过张怀恕女儿秦敏初辗转打听到了袁焕仙去世和川内朋友的消息。

  为了表达对蜀中友人的念想,南老师每年都要汇款给邓岳高、李绪恢、傅渊希、贾题韬等朋友和袁焕仙的太太及女儿,10多年从未间断。直至后来,蜀中友人集体商议,请先生不要再寄方止。

  我想,自己之所以与先生结缘,为先生作传,并非我的文学成就有多高,而是因为我也来自四川,尤其是来自与他一生有莫大渊源的灵岩山下,先生才会与我一见如故。关于先生对四川的评价,我认为可以用他的一句话总结——他说:“一个文人必须到过四川,一生才不会有遗憾。”

  此时此刻,山色青幽,明月当空,我不由得想起了先生怀念四川的诗句:“青城山色峨眉月,云笈还山梦亦轻。”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成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南怀瑾的最后100天》作者)

  王国平 来源:中国青年报 【编辑:叶攀】